小时候和姥姥的故事(1/2)
大风带走声音,吹落很多叶子。我找累了。
有时我找秘密,有时我读故事,周末午后三小时,我背到过一个英语单词,“n”,奖励,这就是了。我无法通过这些暖洋洋的金色回忆——它们独立、没有时序——连缀起家庭生活的内部裂痕在母亲面前,父亲的那种沉默寡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带有一种压抑的味道了?我察觉得很迟,三个人共处一室的时间其实不多,等我反应过来,这已经是现实斩钉截铁的一部分。
有时周末的上午,或者爸爸难得的休班,他喜欢拉我去图书馆,有三路公交车可以去往我们的目的地,分别停在距离相近的车站,爸爸让我选,这使我感到大权在握,像什么转盘游戏的东道主。如果恰好我们赶到的时候车就驶来,我便仰起面孔宣告胜利,奖品是下车以后步行到图书馆途中,父亲买给的棒冰或烤地瓜,冬天和夏天,我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狼吞虎咽下最后一口,仿佛为进入一个童话集会而节缩时间。爸爸擦掉我嘴边的渣沫,牵起我的手。儿童馆摆着一圈半新不旧的布面沙发,上面隔三差五地排着可以说是奇形怪状的孩子,他们发明许多看书的姿势,有的跪在地上,靠沙发撑起胸脯、托住胳膊肘,有的倒躺,双腿顺着沙发背垂直起来,小孩的皮肤有一种咸味,我记得。某次我亦学习倒挂金钟的姿态,却直直栽在一个男孩的身上,父亲放下手里的《东史郎日记》,赶忙跑来没事吧,小心着点啊……那时我有一种被什么人许诺过了的默契——他好像总会在我的“危机关头”前前后后出现。确定他的女儿只是额头有点钝痛,他才审慎地端起大部头,坐在我旁边。
他决意这样陪我。
回家的路上我没来由地咯咯笑,爸爸问我为什么,他不理解女孩子,他常常试着理解。
我说,我碰到那些孩子的胳膊和腿了。
爸爸想了一会儿,明白了,揉揉我的脑袋,说你们现在的小孩都是“独生子女”,“独生子女”春萼懂不懂,就是没有哥哥姐姐、弟弟妹妹,我小时候天天和你大爷小姑他们胡打乱闹的。
“那妈妈也是’独生子女’。”
父亲顿了顿,说是啊,在我们那个年代,这可不多见,所以,妈妈才交那么多朋友。以后你在班里应该再外向一点,也多交几个朋友……
回到家里,母亲刚刚送完一波她的“姐妹”,阿姨们留下了给我的小礼物,母亲指指堆在茶几上的巧克力,说,可以吃,但不能一口气吃太多。说完她看着我,眼神中有一种满足的疲惫,我点点头,感受到世界上有两种争取的方式,烤地瓜和巧克力。
说来母亲的那种黯然自足的神情,是从姥姥那里沿继的。我会观察大人,用自己的度量衡默默标注。姥姥姥爷身体健朗,只有逢年过节时我们载着各色礼品去探望,而姥姥家早已迁到城里,有时一路顺风,开车并不消半小时——“妮儿你常来啊,半个钟头也用不了,知道你工作忙……”姥姥的叨念,都是在热络的饭桌上不失时机地说出来的,从不唐突,从不让人羞惭,母亲给自己满上葡萄酒,依次倒给姥姥、姥爷和爸爸,我举起果汁饮料,蓄势待发。像某种再组家庭,爸爸,妈妈,女儿,女婿,外孙女,一家人,我们这个小分子出现在姥姥的门口,等待汇聚成一个大分子——语文我学得最好,理科却也不差——开门前,姥姥喊着“来了来了”,把防盗保险拧下来,速速将门拉开,姥姥脸上有一种延后于年龄的、仿佛是随时准备着迎接挑战的意味,而每每姥姥送我们离开,我相信那恬笑是一种愉快的、完成任务的表情。
用窗明几净的客厅安置亲朋、用三寸不烂之舌把邻里间哭哭啼啼的儿媳和闷声的婆婆哄得颔首、用开怀的笑容迎接她的唯一的孙辈——我,这些都属姥姥“打点周到”的快乐,但是一个凡人的生活,总有点“别的什么”,这是我推己及人明白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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