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和姥姥的故事(2/2)
有一年冬天,我曾寄居在还在乡下的姥姥家,她带我去“坡上”,清除一些依稀是杂草的东西。我跃跃欲试,但姥姥挥挥手,自己不紧不慢地做下去。
姥姥那躬身、站起的富有节奏感的动作,我感受到的,说是快乐,毋宁是空无所思的欣喜。我又进入到那种测量员的白茫茫的世界中去了,专注而无意义,脑海温习着时间的轴长从被父亲运送到姥姥的前院,直到此时此刻。反刍记忆是我的习惯。在姥姥家,我感觉到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房间,因为房与房之间的距离总是很空旷,生命的磁场被放大的距离默默地保护起来。乡下以南屋北屋堂屋伙房来命名那些微微泛着潮气的屋舍,我在南屋,本是姥姥的卧室,现在她和姥爷在北屋合睡,暂时忍受鼾声。姥姥为我掖好被角,烧热烤炭的铜盆。我说,姥姥你要关好门,我怕鬼。姥姥笑着,在我的门外抵上板凳,我安静而温暖,屋外寒风瑟瑟,可是她离去的步伐却异常清晰。北屋只传来呼啸的鼻鼾,漆黑的院落里像一个蜷伏着什么野兽的洞口。这也是一对夫妻,我想。“夫”与“妻”,笔画是横着来的多,一左一右,又支撑起来。在城里,夜没有那么浓,父母的房间里偶尔传来母亲的轻声尖叫,小时候我当然不明白那是什么,却判断这是生活的一种元素,我只给事情定性,或许这也是血缘里的收集癖作祟,只要切切实实地知道这种元素的存在,我就能从它所属的俨然秩序里获得一种安心。那是很小的时候了,给予了我腼腆的笑容的爸爸(就像母亲的疲惫与满足来自姥姥),他就是那样对着我母亲笑,夜里母亲轻声的尖叫并不来自疼痛……那时候妈妈就经常邀请朋友来家中做客了吗?想来是了,但没有那么频繁……记不清了,太多事情漩涡一样的,像那些甲壳虫和螟蛉。唯有我的午后独家阅读时光是唯一的恒常。在姥姥家,依然我行我素,我盯上了姥爷的书柜。他不喜欢任何人将它弄乱,即便是如此讨他喜欢的外孙女。我只有趁他出门下象棋的时候溜进他的房间,蹑手蹑脚,贪婪扫视那些暗黄色牛皮纸包裹的书脊阵列,这意味着我要一本一本取下来,磕磕绊绊地破译书皮下的秘密,还意味着我要记住探索的顺序,作一些不起眼的标记,有点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。有一回我的标记找不见了,我揣摩出办法——如果从终点往倒着跑,必将与从处奔来的上一个自己汇合,就从最高层的最后一本开始吧。我搬来椅子,屋廊上,姥姥的收音机正放《大登殿》,传来“亢且冽且”的京胡梆子的节拍板眼,我也晕眩地登上书的城楼……哦……高处是《儒林外史》、《三家注史记》、《八大家散文选编》、《聊斋志异》……这些都是什么?连《古文观止》我都不愿读的,有没有点有意思的?再左边是姥爷年轻作教师时的教案(啊,我的手指已经在抽与推的更迭中酸痛了),姥爷的字整齐又娟秀,这我一向知道,毕竟每一本书经了他手,扉页上必然有标某年某月赵锦川购于某地。再左边,这是什么,《昆虫记》,法国人,法国……扉页上落款不是赵锦川,是一个“赵洲乔”,先不说全把“赵州桥”的偏旁弄了个乱七八糟,字体也歪歪扭扭的。姥爷是不是回来了?我赶忙爬下来,蹦跳着去迎接他。
暮色四合,姥姥芟光了所有的杂草。
那晚回到家,已然百无聊赖一天的我缠着姥姥讲故事。她拿火钩子拨弄几下竹炭,“囡囡要听什么?”
我说今天芳芳姐姐收拾屋子,拾到几枚去年遗落的蚕茧,就讲蚕宝宝。不对,蚕宝宝没意思,讲蝴蝶。
姥姥想开口,但让烟给呛着了,咳嗦个不停,眼泪都从眼睛里跑出来了,我慌张地去找手巾。
像这种事情,你知道,总要串一串才清楚的